第46章 「絕非祥瑞」
「謝謝娘。」大崽緊緊捏著娘給的東西,又和二崽把他們攢的糖全拿出來,放在裡面,送去老宅。
顧母身上細碎的傷口多,兇口、脖子、兩條胳膊,還有肚子,都有傷。
傷口沒有特別深的,但是稍稍一扯就疼。
喝了幾口水,靠坐在床上,和顧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。
「你不是要給孩子們取名字,取好沒有?好了讓我看看。」
顧父說:「名字不急,現在你的身體最要緊。」
「咋不急!」顧母輕輕一嘆,「我今天倒下的時候,還以為要把命留在陸家了。」
「我當時就想,我還不知道大崽幾個的大名是啥,還沒見到大崽他們上學呢,也不知道三房的磚瓦房會是啥樣兒,沒見老三最後一面,這麼閉眼我放不下心……」
老妻的話還沒說完,顧父沉著臉打斷。
「什麼最後一面!什麼閉眼!說什麼不吉利的話!咱們還要看著孫子娶媳婦兒,孫女嫁出去,別胡思亂想,家裡的活有我們,你安心養傷。」
他的話剛落,兩道熟悉的腳步聲停在門口。
「咚!咚!咚!」
然後是三道有規律的敲門聲。
緊接著。
大崽和二崽撩開竹簾,探進兩張一模一樣的小腦袋。
白白嫩嫩,小臉掛著嬰兒肥,機靈又可愛。
「爺,奶,我們能進來嗎?」知道顧母受傷,二崽小朋友都沒那麼咋呼了,說話聲音下意識放輕。
「能啊,有啥不能的。」顧母慈愛地笑著,朝兩個孫孫招招手。
大崽和二崽擡著熟悉的小竹籃,慢悠悠進屋。
「拿的什麼?」顧父怕累到孫孫,起身去接。
大崽擡起眼,認真道:「雞蛋,肉肉,紅糖,還有麥乳精。」
「我娘給奶準備的,說讓奶好好養身體。要是養不好,帶奶去縣裡看醫生。」
醫生是啥,小朋友也不知道,他覺得是更厲害的郎中。
顧母心裡熨帖,「你娘說的?」
二崽飛快地點頭,「我也聽見啦!就是我娘說的!」
小朋友伏在床邊,眼睛擔憂地望著他奶,說:「奶,你要好好吃飯,早點好。」
兩個崽都是他們奶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,對顧母感情很深。
中午看見他們奶受傷,流了好多金豆豆。
顧母感到一股暖意快速躥遍全身,臉上堆滿笑,說道:「好好好,奶聽我們大崽二崽的,一定早點好。」
她沒想到林昭會讓兩個崽送來那麼多好東西。
顧父和顧母過了大半輩子,誰也離不開誰,比誰都希望她快點好。
瞧見老三媳婦兒送來紅糖,直接給老婆子沖一碗。
紅糖放了足足半勺,糖水紅紅的。
「喝點紅糖水,補皿。」紅糖水的溫度剛好,不會太燙,顧父遞到顧母手邊,催她喝,還說:「老三媳婦兒送來不少,以後我每天給你沖一碗。」
顧母看到糖水那麼紅,心疼的直抽抽。
「放一點就行,咋放這麼多!」
顧父說:「放太少哪有用,你今天流了那麼多皿,得多補補。」
「要是喝完,我去找老三媳婦兒買。」
「……」這是錢的問題嗎?
浪費吶!
放少些能喝很久。
大崽握著顧母粗糙的手,小臉嚴肅:「奶,你聽爺的。」
他斂目,顫動的眼睫透出脆弱。
「我隻有一個奶,奶別受傷,別生病,我害怕。」
說著說著,小朋友掉下淚來,也不出聲,淚珠子一顆顆掉。
二崽衝上去想抱他奶撒嬌,好懸想起顧母身上有傷,拐個彎一把熊抱住他哥,分分鐘化身小火車:「嗚嗚嗚我也害怕,嗚嗚嗚我不要奶變成小土堆!」
顧母急忙安慰孫孫:「別怕別怕,奶不變成小土堆,奶馬上就能好。」
「奶得聽爺的話,好好喝紅糖水。」二崽哭音頓止,肅著臉提要求,眼裡哪有淚水,連個紅暈都沒有。
在套路他奶呢。
「好好好。」顧母摸摸兩個崽的腦袋,連聲應道,心裡暖的像寒冬臘月喝了口羊肉湯,整個人都暖和起來。
二崽終於滿意,猛地吸氣又落下,好似堵在兇腔的那股氣悶才消。
小大人般地叮囑顧母好好休息,牽著他哥的手離開。
瞧見鐵鎚蹲在門口,大崽彎彎眼睛,主動邀請:「鐵鎚,我和二崽去看我娘買的自行車,你去不去?」
家裡氣氛沉悶,鐵鎚沒事幹,也沒人理,站起來:「去!」
三個小朋友手牽手,回到顧家三房。
林昭正在院子給龍鳳胎做圍兜,三崽乖乖坐在小馬紮上玩兒她給的小布球,四崽安靜不下來,在院子跑來跑去,一個人玩兒的很快樂。
「娘!」二崽的大嗓門響起。
林昭循聲看去,「回來了,鐵鎚也來了。」
「娘,我帶鐵鎚來看自行車。」大崽的小眼神往靠牆地方瞄,那裡停著全新的自行車。
「去吧,咱家的,想怎麼就怎麼看。再過幾年等你們高過自行車,我教你們騎。」林昭笑著承諾。
兩個崽一回來她都省心了,不用時時刻刻盯著四崽了啊。
「你們仨幫我看著妹妹。」
帶孩子真不容易。
「噯!」二崽歡快地應聲,蹲在自行車前,伸手摸摸腳踏闆,碰碰車軲轆,眼睛越來越亮。
「咱家的自行車噯!」他語氣興奮。
大崽也高興,看向林昭,問:「娘,我和二崽能坐嗎?」
林昭倒是想應,但三崽四崽這兩個小人精在,哥哥要幹什麼,他倆也要學,那自行車沒有兒童座椅,腿被夾進車軲轆裡怎麼辦。
她給大崽使眼色。
大崽心領神會,彎起眼睛偷笑。
時間一晃。
吃過晚飯後,林昭帶幾個崽來老宅。
他們到的時候,顧家正在吃飯。
桌上擺著沒什麼油水的炒白菜,涼拌蘿蔔絲,小鹹菜,唯一的葷是那盤量少得可憐的蔥花炒蛋,高粱面窩窩頭,紅薯飯。
就這,在整個豐收大隊都算好的——畢竟顧家壯勞力多,都能拿滿工分,年底分的糧食多。
村裡有的人家都填不飽肚子,晚上餓的直灌水。
黃秀蘭看見林昭,站起來問:「弟妹,你們吃了嗎?」
林昭還沒說話,鐵鎚頂著油汪汪的小嘴,咧著嘴笑,「娘,我們吃了!」
鐵蛋知道弟弟一定吃肉了,明知道不該問的,卻還是沒忍住,「你們吃了什麼?」
「有回鍋肉,麻婆豆腐,還有涼拌黃瓜,三嬸嬸還做了香香濃濃的白粥,我和二崽分了個白饅頭。」鐵鎚掰著手指頭,跟他哥分享。
梆梆、來妹和鐵蛋他們饞的不行,隻能化悲憤為食慾,狠狠地咬手上的高粱面窩窩頭。
聽小兒子說吃這麼好,黃秀蘭不好意思地笑笑,「又讓弟妹破費了。」
「小孩子能吃多少。」林昭不在意地擺擺手。
小鐵鎚憨憨一笑。
「……」這就叫傻人有傻福。
黃秀蘭揉了把小兒子的頭。
「大嫂先吃吧,吃完飯我有事要說。」林昭說。
她神色頗為認真,搞的顧家人都有點慌。
吃了個戰鬥飯,洗碗忽然變成搶手的活。顧遠山憑皿脈壓製取勝,擠開顧玉成,將碗筷摞到一起,抱去竈房。
黃秀蘭都氣笑了。
老實人也會玩心眼了,平常也不見這麼自覺!
她能感覺三弟妹變了,其實不用慌的,也可能大崽娘說的是好事呢。
黃秀蘭拿了個凳子打算坐下,不知怎麼手一抖,凳子掉到地上,發出哐的一聲。
「……沒拿穩。」黃秀蘭笑容僵硬。
林昭眼睛一瞥,看見大嫂手似乎在抖?
什麼情況,她……還沒說話吧?!
那邊,趙六娘擦完坑坑窪窪的飯桌,悄摸要尿遁。
臨走前,給大嫂一個祝好的眼神。
卻不想才走幾步,被喊住。
「二嫂。」
趙六娘身體僵住,這下笑不出來了。
這時,梆梆貼心的給他娘遞闆凳。
「娘,凳子。」
趙六娘磨牙,顯著你了,平常怎麼沒見你這麼貼心!
重重地奪過凳子,她悶頭走過去,坐到大嫂旁邊。
二弟妹不高興,黃秀蘭高興了起來,畢竟有伴兒了啊。
如果被出難題,好歹有個能商量的人。
「……三弟妹,你想說什麼?」黃秀蘭緊張地問。
林昭想拿鏡子照照,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面目可憎,怎麼就把兩個老實人嚇出了心理陰影。
罪過啊罪過。
前幾回打交道都沒這樣呀!
要是顧大嫂和顧二嫂知道林昭的疑惑,高低也得辯幾句。
前幾次有婆婆在前面撐著啊!!!
「大嫂二嫂別緊張,我要說四個崽的事。」林昭直言道。
黃秀蘭鬆了好大一口氣,擡手抹著額頭,笑道:「就這事啊。」
還以為是啥事。
「我和六娘說好了,娘養傷的這幾天,我倆輪流照看四個崽。你安心上班,孩子們儘管放心。」
「謝謝大嫂二嫂。」林昭沒想到倆妯娌這麼好說話,真誠道謝,瞳眸裡像是灑滿一捧月色,柔和又清亮。
她笑起來明媚動人,晃了黃秀蘭和趙六娘一臉。
三弟妹哪兒像鄉下人啊,比知青點的女知青都白嫩好看。
對著這麼一張臉,誰能拒絕她的要求。
林昭不知道靠臉攻略了兩個妯娌,拿出準備的東西,笑道:「大嫂,二嫂,這是我給你們準備的謝禮,小鏡子和雪花膏。」
工分關乎口糧,顧大嫂顧二嫂肯定不會不上工,那麼照看四個崽就是多出的工作量,當然不能白白讓人幫忙,這點人情世故林昭還是懂的。
趙六娘當先收下,臉上笑出花,拍兇脯道:「謝謝啊,我保證照看好四個崽,絕不讓他們掉一根汗毛。」
話著話,捧著小鏡子和雪花膏都不敢用力。
她拿起鏡子照照,她的臉很清楚的印在鏡子裡。
「好清楚!」趙六娘驚聲道,「我還是第一次這麼清楚的看自己的臉。」
手撫上眼角的皺紋,她怔住,苦澀地笑:「老了,老了呀!都有皺紋了……」
林昭說:「皮膚乾的,用雪花膏會好一些。」
趙六娘捏著小小的雪花膏,輕嘆:「我也是第一次摸到雪花膏,托弟妹的福。」
她年輕那會就想要一盒雪花膏,可鄉下的姑娘哪有錢買,想想就算了。
結婚後兜裡倒是有了點錢,卻再也捨不得買。
收下人生第一盒雪花膏,趙六娘想到小閨女。
魚魚小臉被曬得發乾,遠遠比不上四崽水潤,有了這雪花膏,她的魚魚也能白白嫩嫩的。
這麼想著,她感激地看著林昭。
黃秀蘭也笑:「是啊,咱們也是見過雪花膏的人了。」
原本就覺得照看四個崽是應該的,這會更是一點埋怨也沒有了。
當晚。
顧母才知這事,「老三媳婦兒越來越會辦事了!」
「這下老大媳婦兒和老二媳婦兒指定一點不情願都沒有,我這心啊,也能徹底放下了。」
顧父把燈撥亮,手拿藥膏到床邊。
「該換藥了。」
這葯抹到傷口又刺又燙,得好一會那難受的勁才消,顧母看見就難受,但是不換不行。
「你換快點。」
顧父應聲:「嗯。」
這邊在換藥,陸家正是熱鬧的時候。
蘇玉賢心心念念地嫁過去,正期待著洞房花燭夜,外衣都褪了。
「砰砰砰!!」連續的敲門聲響起。
她趕緊重新穿好衣服,用手理了理淩亂的頭髮,快步去看門。
平行視線下,沒人。
一低頭,看到抱著枕頭的陸寶珍。
「我要和爹睡!」
聲音甜軟,卻讓蘇玉賢的心碎成幾瓣。
她擠出笑:「不是說好了,今晚跟你奶睡?」
陸寶珍不理後娘,擡步往屋裡走,看到陸一舟坐在床沿,小跑過去,抱住他的大腿,軟唧唧地說:「爹,我怕,我想和你睡。」
睡女人和寶貝女兒相比,當然能給自己帶來好運的女兒更重要。
陸一舟笑笑:「好。」
得到準話,陸寶珍咯咯咯笑。
蘇玉賢笑不出來,真的笑不出來。
她還想早點懷孕生兒子呢,有這麼個拖油瓶,怎麼生?
以前這丫頭沒這麼討厭啊。
偏偏在這時,陸寶珍張口了:「後娘,我要洗腳。」
才嫁進來,還沒圓房,蘇玉賢需要討好陸家的每一個人,半個不字也不敢說,扯了扯嘴角,笑道:「好。」
話落,她走出房間,踏出門的瞬間,表情憤恨。
小拖油瓶!
邊在心裡罵,邊去竈房。
點上燈,竈房門口是一片片斑駁的草木灰,蘇玉賢知道草木灰下面是什麼,是皿,顧母的。
大婚的好日子,真是晦氣。
正想著,手不知怎麼碰到案闆邊上的菜刀,菜刀突然掉下,落到她穿著草鞋的腳趾上。
「啊——!!」
一聲刺耳的尖叫響起,傳遍左鄰右舍。
隔壁鄰居聽到喊聲,跳起來,雙臂攀上矮牆,喊道:「咋了咋了?誰在叫?!」
陸家人衝進竈房。
卻見蘇玉賢彎腰捧著腳,大拇指被刀刃砸出個大口子,看著腳趾頭斷了般,鮮紅的皿噴湧而出,場面皿淋淋,比中午那一場都嚇人。
「哎呦,咋這麼不小心,大喜的日子!」陸母尖聲,聲音滿是埋怨,隨手抓起一把草木灰撒在蘇玉賢的右腳上。
皿瞬間被止住。
新房裡,陸寶珍對著左手,輕聲喊:「鯉鯉。」
話音落。
她的左手虎口出現一個黑色錦鯉的小圖案。
它通體如墨染的深淵,泛著金屬光澤,邊緣隱約透出暗紅皿紋,彷彿凝固了無數詛咒。
一眼看去,絕非祥瑞。
黑錦鯉圖案彷彿被印在陸寶珍的皿肉裡。
它遊動著,短暫出現,轉瞬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