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早上，小六來了。

　　 小姑娘滿臉倦容，眼睛差點兒就合上了。

　　 “大姐姐痛了一夜，天快亮的時候可算是生了。”

　　 李香妹皺眉：“一夜啊？那麼久？生了啥？”

　　 “男孩。”小六答：“紅彤彤的，看着有些醜。”

　　 江婉笑開了，道：“剛出生的孩子都那樣，等長開了，就好看了。”

　　 李香妹追問：“順利不？生了整整一夜啊？”

　　 “嗯。”小六答：“大姐姐都快痛死了，生完就暈了，臉色青白得跟什麼似的。”

　　 江婉眸光微閃，問：“那個孫叔叔一直待在醫院等着吧？”

　　 小六點頭：“孩子生出來後，他可高興了，一個勁兒贊大姐姐，還跟大姐姐說辛苦了。可大姐姐都累暈了……連擡眼皮都不能。”

　　 江婉又問：“外婆呢？她在醫院照顧你大姐吧？”

　　 “嗯。”小六答：“孫叔叔說，生男孩有獎。他還說，要找人去幫忙照顧大姐姐坐月子。他還掏了一百塊錢給外婆，說要天天炖雞湯給大姐姐喝。”

　　 李香妹忍不住嘀咕：“喲，那還怪好的。”

　　 江婉隻是笑了笑，沒評論什麼。

　　 有些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，外人隻是旁觀者，不可能真正體會是冷是暖。

　　 李香妹低聲：“一出手就死一百塊……忒大方嘛。聽說，有錢人家都愛男丁。”

　　 江婉抿嘴偷笑：“應該吧。”

　　 小六困極了，打着哈欠。

　　 “外婆還在醫院。她讓我回來自己做飯吃，然後去睡覺……可我好困啊，不想動。”

　　 江婉忙帶她去廚房喝粥吃包子。

　　 “去洗把臉，讓自己别太困。剛吃飽不能立刻就睡，歇一會兒再回去睡。”

　　 小六乖巧答好。

　　 “小婉！”李緣激動大喊：“你在哪兒？快來！”

　　 江婉有些疑惑，忙迎了出去。

　　 “在這兒。”

　　 奇了怪了！

　　 師傅平時睿智沉穩，極少會喜形于色，怎麼今天突然這般激動？

　　 李緣将手中的稿子塞給她，眉眼神采飛揚。

　　 “寫得真好！精彩絕倫！真的非常非常好！”

　　 江婉迷惑看着手中粗劣的草稿紙，發現上頭的鋼筆字寫得很不錯，一邊整理一邊問。

　　 “哪來的？作者投稿嗎？”

　　 李緣不住點頭：“就是——就是那個林叢。”

　　 江婉恍然問：“偉達介紹過來的那個同學？是不是？”

　　 “對對對。”李緣解釋：“上周他們過來投稿，親自過來的。我将他的稿子一起放進作者投稿箱。他投的是短篇小說，我跟小賴說了一聲。他前兩天沒空，直到昨晚才開始審稿——他說他興奮了一個晚上，徹夜一點點看完，早上洗個臉就麻利來上班。剛進門就立刻跟我分享，說他找到一個大才！”

　　 “哦？”江婉禁不住笑開了，“大才？能讓師傅和賴哥這般誇，看來這個林叢很有水平。”

　　 “你看看。”李緣催促：“你麻利看看。寫得真的很不錯，人物塑造極成功，用詞用句簡約又精練，幾乎每一個字都有他的目的。情節總是出乎意料，總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。尤其是每一篇的結尾，都收得恰到好處，卻給人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，巴不得能一口氣看多幾篇。”

　　 江婉有些迫不及待：“師傅，穩住，别太激動。好好好，我馬上看。”

　　 接着，她找了一張石凳坐下，極快浏覽起來。

　　 李緣轉身去喊賴心善，不料他靠在辦公桌上睡着了。

　　 一旁的孫輝解釋：“他說要泡一杯濃茶喝，誰知茶還沒喝，已經睡着了。”

　　 李緣失笑：“不礙事，讓他睡吧。”

　　 衆同事各自忙着，除了寫字和翻紙張的聲音，辦公室安靜得很。

　　 賴心善呼呼大睡。

　　 李緣轉身又找小徒弟去了。

　　 江婉仍在津津有味看稿子。

　　 這時，宮師傅快步走出來。

　　 “太太，小六吃了一半……睡着了。”

　　 江婉連頭都沒擡，吩咐：“嫂子，你抱她去客房睡。”

　　 李香妹匆匆将小推車裡的九霄丢下，抱小六去了。

　　 九霄正在啃着哥哥送他的“唐老鴨”，見爺爺和媽媽都不搭理自己，生氣吆喝起來。

　　 “啊呀呀！啊耶耶耶！”

　　 不料，爺爺和媽媽都忙着看稿子，連一個眼神都不給他。

　　 小九霄不叫了，埋頭繼續啃鴨子。

　　 那天下午，賴心善錄用了三篇小說進新一期的小說集。

　　 林叢一共投了十來篇，他覺得每一篇都是極品，每一篇都能錄用。

　　 要不是江婉攔着，他打算一口氣全用了。

　　 “留着下一期。”江婉好笑提醒：“寫作是需要靈感的，不一定能幾天就寫一篇。你總得留多幾篇，用在下一期和下下期。”

　　 “對。”李緣附和：“小婉說得對，哪怕是再有天賦的作家，也是需要時間去磨砺作品。這一期用三篇，已經是破天荒的首例。你哪怕再喜歡他的作品，也得暫時忍忍呀。”

　　 賴心善揶揄反問：“怎麼？你們不喜歡？”

　　 “喜歡啊！”李緣師徒異口同聲。

　　 賴心善哈哈大笑。

　　 “偉達給咱們帶來了一個天才作家呀！等他下次來了，我一定請他下館子。”

　　 江婉忍不住嘲諷：“他來了兩回，回回你都不在。要不是我們幫你解釋，人家小王多半還以為是你躲着不敢見他。”

　　 “不敢見？”賴心善一臉懵：“我為什麼不敢？”

　　 江婉答：“舍不得請他下館子，所以躲着呗！”

　　 “去去去。”賴心善笑罵：“要不是有你這樣的吝啬老闆，我何至于窮到不敢請人吃飯！”

　　 江婉呵呵：“對公司報酬和津貼存在不滿情緒，煽動不良工作情緒，影響公司内部人員的和諧感情和工作積極性。這個月，你的工資被扣沒了。”

　　 賴心善哈哈大笑。

　　 “瞅瞅你這副老闆嘴臉！我可沒罵錯！”

　　 衆人都笑開了。

　　 李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：“确定他是學會計的？不是文學系的？”

　　 “是啊。”江婉答：“他跟偉達是同學，也是同宿舍的。他跟咱們申請了一年的互助金，資料上寫着的也是會計學。”

　　 李琳驚歎搖頭：“了不得啊……了不得！業餘作家都能有這般水準，中文系的人快沒活路了。”

　　 “這跟專業沒太大關系。”李緣微笑道：“寫作是需要天賦的。天賦是天生的，可以練習補充，但沒法通過習得獲得。”

　　 賴心善附和：“不錯！他是真的天賦異禀！上一次能讓老李這般激動的作品……對了，是小江的作品。那會兒小江投的稿，老李看完也是激動得很，一個勁兒稱贊。”

　　 “不一樣。”江婉謙虛解釋：“那會兒我的作品雜，沒有特别出彩的。”

　　 李緣笑了笑，答：“不寫雜，又怎麼知道自己最擅長什麼。寫多了，自然就出彩了。”

　　 江婉看着林叢的粗劣草稿紙，想起那會兒她隻用得起這種紙。

　　 那時的她投稿寫文章都是圖錢。

　　 為了稿費，為了稿子能順利被錄用，會悄悄刻意迎合編輯的收稿口味。

　　 正因為如此，她寫的五花八門，幾乎每一種體裁都寫。

　　 隻要有編輯喜歡，她就卯足勁兒寫。

　　 直到收入穩定了，她才慢慢發現自己最擅長最喜歡寫的是長篇武俠小說。

　　 思緒飄遠，禁不住想起那段窩在昏暗角落，偷偷用鉛筆寫了又寫，擦了又寫的戰戰兢兢日子。

　　 舅媽時不時就尖叫大喊，讓她滾出來幹活，死丫頭又不知道躲哪兒偷懶去了。

　　 她連忙将紙筆塞進兜裡，慌張沖出去。

　　 ……

　　 時至今日想來，恍如隔夢。